晏庭秋

缦胡缨【八】

北方的除夕和京城大不相同,虽然杨九郎常年出征在外,但从前总是随着父亲行军,往往年关将至,都能回到京城。今年算是第一次在外过的年,军中早早备齐了军宴,伙房忙的热火朝天,士兵聚在一起聊着,杨九郎从军帐里出来,披了件墨色的袍子,领口墨蓝的绒毛护的脖子暖和的很。

“今日虽是除夕,也不能疏于防范,避免敌人乘虚而入。餐后照常巡逻,今日宴上所有人饮酒不许过三碗,违令者罚二十军棍。”杨九郎站在席间,举起手中的碗一饮而尽,点头让大家坐下。

北方的风夹杂着纷纷扬扬的雪,从临时搭起的棚子外飘进来,杨九郎坐在靠近帐篷的位置,嘱咐了一声,让大家回帐篷里去吃,自己提着刀走到营外巡逻。

雪越下越大,看起来没有要停下的趋势。地上的脚印被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,他在营外绕了几圈,拎上几两肉和一坛酒,朝着边界处走去。

守边的弟兄们穿着厚厚的棉衣,举着长枪站在边界处。微弱的火把照亮了他们肩上的白雪,映出橙红的火光,杨九郎走过去,把酒肉放在一边说,“你们来吃吧,我替你们看一会。”

两个士兵拿着酒肉坐在他背后的树下,其中一个看起来不过束发之年,脸冻得通红,他举着酒对着杨九郎说,“杨将军,多谢您。”

杨九郎回头看了他一眼,转回去笑了?一声,“你多大了?叫什么”

“陈佑,今年十六了。”他笑呵呵的咬了口肉,满意的点着头。

看着眼前被大雪埋进去的界碑,杨九郎的心里挺不是滋味。

对着眼前燃烧的火把,他默默了个许愿,希望百里河山再无外敌侵扰,亲人得以团聚,百姓生活安定,希望我们都能早日还家。

后面的两人很快拿着长枪站在一边,“杨将军,我们吃完了,你快回去,让我们来吧。”

杨九郎看了一眼空空的碗,惊讶于二人的吃饭速度,点点头拎着空碗走回了营中。

等他走了几分钟,少年悄悄回头看了一眼,确认没有他的身影,从怀里掏出几块肉,分给身边的人,“杨将军不容易,咱们不能麻烦他。”

一边的士兵点点头,用手抓了块肉塞到嘴里,“嗯,他是我跟过最好的将军。”

回去的路上雪稍微变小了,杨九郎踩在松软的雪上,一步一步,每一步都能想起一些事来。

出门在外哪能不怀念些什么呢,尤其是这样的夜晚。

想起曾经父亲给自己做了木刀,在院子里教自己打斗的时候,也是个大雪漫天的夜晚。

想起在从前陪父亲在宫里祝寿,从他的角度刚好看到门外,忽然狂风带着雪冲到殿内,坐在门前的张云雷皱起眉头,叫人关上门。

既然想起了他,那接下来脑子里的东西就离不了他了。

一字一句,一颦一笑,一举一动。

这些东西都快刻在脑子里了。

营门口正碰到报信的军官,看到杨九郎,急忙下马将信递给他,说是陛下的信,快马加鞭终于赶上了。

杨九郎急忙拿着信回到营中,路上忍不住嘴角带着笑,守门的兵士议论道,杨将军这是在外面遇到什么好事了?

展开信,纸上只有一句话。

天冷记得添衣,盼君早还家。

一句话足足看了十多遍,杨九郎才舒了口气,只要没说你生病不舒服,就是好事,至于想念,我可一点都不比你少。

此刻的宫中正是灯火通明的时候,张云雷坐在殿上陪着饮酒,心里却惦记着北方的人,是否已经收到信了呢。

不知道为什么,总觉得他现在正在看信,肯定笑得很高兴吧。

想着想着,张云雷忍不住勾起嘴角,眼神望着桌上的葡萄失了焦。

“皇兄,你望着桌上的葡萄笑个什么?”十五岁的文和公主拎着着自己桌上的一串葡萄笑着在他面前晃了晃,“你真是痴了,我这也给你,哈哈哈。”

回过神的张云雷笑着看了她一眼,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,“不许胡闹。”

“我哪里胡闹,你爱这葡萄我就给你,你还得谢我呢。”文和公主说着,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,逗笑了场上的妃嫔和亲眷。

张云雷摇摇头说,“你们看看她这张嘴,以后不知要许给哪家公子才能降得住。”

听到这话,文和噤了声,走回座上,“我要嫁的男儿,必得亲自挑选,要我真心喜欢才好,皇兄这么疼我,却还拿这事取笑我。”

张云雷仰头饮了杯酒,一听到什么真心什么喜欢,心里总浮现那个人的脸来,他带着薄茧的手指,低哑磁性的声音,甚至他做那事时的表情来,想到这,一杯酒就足以让自己红了脸。

一定要快点回来,一定要安全回来,我太想你了。

初五的早晨,难得传来了一点关于北边的消息,可惜实在算不上好消息。

军中出现了来路不明的时疫,不少将士开始发烧呕吐,现在已经关到军帐中隔离起来了。

“杨将军呢?可还安好?”张云雷皱着眉,放下了手上的玉玺。

“杨将军无事,现在有三十名士兵已经隔离,杨将军怀疑是燕的诡计,请陛下增派兵马。”

张云雷想了想,“你先退下,叫白浮来我这。再去太医院领十位太医,一定要医术精湛的,先行出发去玉延。”

白浮来到殿上,张云雷伸手免了他的礼,跟他说了边境一事。白浮立刻跪在殿前,“臣愿为陛下效劳,即刻带兵前去玉延支援,查明此事。”

“你很机敏,知道该怎么做,杨将军在边境,你多帮衬着些。”张云雷草拟了圣旨,封白浮为右将军,即刻领兵出发。

“臣定不负陛下所托。”

嘱咐完白浮,张云雷写了封书信,叫杨九郎务必照顾好自己,已经派了太医先出发,不日就到,白浮的军队可能晚些,这些日子里你一定要撑住,尤其要注意自己的身体,要是出来半点差错我拿你是问。

书信快马送到玉延时,杨九郎拿着书信出去读给将士们听,省略了照顾好自己这样的话,总归是为了稳定军心,陛下没有忘记我们,我们马上就能回去了。

躺在隔离的军帐里的,就有除夕日守边的陈佑,他今日吐了几回,脸上毫无血色,嘴上说着自己冷,盖了两床被子,还是冻得发抖。

杨九郎带着蒙面的纱巾走到帐中,给他们读了陛下的信,让他们再坚持几天,医官马上到。陈佑躺在他的手边,小声说,“没想到…我还能被陛下挂念着…杨将军,我想…咳咳…看看陛下的信…我怕我这辈子看不到了…”

杨九郎看着他,“小孩子说什么胡话。”想了想,还是把手上的信递过去了。

陈佑睁开眼看着,杨九郎吞了吞口水,紧张的很,仔细回想这信上有没有说什么别的东西,万一被他发现了可怎么办。他发出微微颤抖的声音,吸了吸鼻子,“陛下说,叫我们照顾好自己…他等我们回去领赏…”

一边的军士都朝这边望过来,“杨将军,替我们多谢陛下。”

杨九郎接过书信,瞧了一眼面带病容却笑着看着他的陈佑,“要谢你们回京自己谢,先把身子养好。”

走出营门仔细看了两遍信,信上哪有他说的那些话,心想这陈佑还真是聪明孩子,如果这次能撑下来,以后一定是好苗子。

营外加紧巡逻,营内艾草不断,杨九郎每日忙活在营中,燕国军队迟迟不见动静,终于盼来了白浮。

白浮下马看了一眼杨九郎,这几天操劳不断,累的像是刚生了场大病,脸上瘦了一圈,眼下乌青一片,白浮轻轻弯腰行礼,“陛下让我来助你,我三日之内给你一个发兵理由,如今伤员如何了?”

“躺下了八十三位,不过太医有法子,这几日已经没有增长了。查清此事便能发兵,就全交给你了。”杨九郎伸手扶着他起来,心想白浮也没有自己从前认为的那么讨厌,就是傲了些。

白浮瞟了他一眼,“你快去歇息吧,我可不想仗还没打完,将军先累垮了。”

杨九郎感觉到紧绷的弦终于稍微松了一点,回到军帐里躺下了。躺了两个时辰便醒了,门口的将士都拦着他劝他再多睡会,他不听劝,硬要跑出去查看夜巡。

第二天晚上,白浮来到杨九郎帐中,一眼看到案上的银白色狼皮,“杨将军从哪里寻到这么好的东西?”

“查到了吗?”杨九郎把手搭在狼皮上,警告的瞥了他一眼。

白浮点点头,“难道我是专门来找你聊天的吗?燕国在上游的水处放了些疫病的死老鼠,用石头压着放在河底,水顺流而下,就在往东一里处,有人取水喝了,染上了病。我估计北面西面的水也都有问题,以后只能从我们地盘上流出来的水取水了,我已经派人去了。”

“好,我现在拟书送回京,请陛下下令发兵。”杨九郎拿出一支笔,准备写信。

“不用了,我来之前陛下吩咐,如果杨将军决定发兵,只许通知京城,不用等陛下下令,全由杨将军定夺。”白浮伸手把他的笔拿下来,扔到一边的笔筒里。

“明日发兵,我带五百人先去探虚实,你留在营中,如果我没回来,你和其他几位将军带上九万兵马,巳时出发,我在子午谷等你。”杨九郎站在桌边指着地图上的山谷,“我和弟兄们的性命就交给你了。”

白浮站在一边,看着杨九郎说,“放心吧,只要我们是为了保卫国家作战,我就不会害你,不过倘若你叛了国,或者你要保护的是陛下而不是国家,我可什么都做得出来。虽然我们的忠诚不一样,但是你大可放心。”

杨九郎点点头,静静看着地图上的山川水流。

卯时,杨九郎带着兵士出发,在子午谷高处观察敌军动向,确认情况之后就地埋伏下来,等待大军到来。

杨九郎伏在地上,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血管都要被冻起来了,北境的天气实在是寒冷难耐,大风在头顶刮过,把树枝上的尖叶和积雪都刮到他们身上。

各色军旗在空中飘扬而过,天上的太阳也崭露头角,柔和的日光下,呼啸的北风中,刀剑的鲜血滴落在雪白的地面上。

此战大胜燕军,将士无不欢欣鼓舞,举着刀剑在营中庆贺,白浮拿着圣旨,站在军帐前,“杨九郎及其出征前所带五万兵马,尽数回京,由白浮暂代总将军一职,留在东临平定余乱,钦此。”

“谢陛下。”

数万兵士跪在帐前,单手靠在胸口,低下头,杨九郎跪在最前面,望着地上的皑皑白雪,“终于可以回去见你了。”

眼前的雪突然变得朦胧起来,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睛,腿也撑不住了,带着伤的胳膊压在了地上,却不觉得疼了,杨九郎倒在地上,脸砸在雪中,就这样晕了过去。
“杨将军!”

“杨将军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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